十年

滿十年了。
時間,記憶逐漸片段化。好怕忘記那些細節。

十年前的端午節,爸從台北三伯家打電話給一個人在高雄的我,
說在三伯家過節。要我小心門戶乖乖讀書準備聯考。

那一年,抱著離開家當大學生自由的夢想,
進入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個夏天。
想要當個人見人愛的有魅力的醫生。
獸醫牙醫精神科醫師。都好。

那個轉變一切的晚上,電話響了。爸接了以後氣氛整個凝重起來。
媽媽驚慌的問什麼事,我望著爸握著話筒卻顫抖的厲害的手。
是警察。哥在龜山出了事,在桃園榮院急診室裡大鬧。

媽開始激動的哭,說她整天都心神不寧。
我抱著媽的肩膀,說還不知道狀況,你們趕快包車過去吧。
在哥身邊好照顧也比較放心,他會沒事的。
混亂中大伯打來電話想談事情,被心急的爸吼說哥出事了。
我是唯一冷靜的人,安慰著爸媽,幫忙整理簡單的行李。
帶薄被,拿衣服。承諾著我會好好照顧自己。

2個小時後,哥的同學打電話來說轉到省桃醫院。
不久爸從休息站打來,我請他們改往省桃。那時已過了午夜了。

之後幾天消息就不多。只知道再轉到台大加護病房。
一個人守著偌大房子,懸著心,得不到太多消息的日子,
一共是兩週,跨過端午節的兩週。
大伯來過1次。叔叔來過2-3次,帶吃的給我。
從小學就一直打鬧的好朋友,想要來看我,我阻止了他。
叔叔說,腦幹出血。妳知道那是什麼中樞。
我心裡回答,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中樞。
爸的同事打過電話,似乎是想關心目前的狀況。
他說,有聽到在討論器官捐贈的事情。
我說,爸爸說哥哥在加護病房很穩定。

現在想起來,其實徵兆很明顯。
只是我處在孤軍奮戰,不願意接受事實的狀況。
自動忽略了那一些訊息,選擇接受家人善意的隱瞞。

不記得是哪一天了,半夜在洗手間裡,看著鏡子裡的自己。
只覺得全身器官都在翻攪,頭好痛。趴在洗手台上。
蹲跪下來,一字一字的向我所知道的所有的神祈求。
我願意用漂亮眼睛,我願意用未來的醫生生涯,
我願意用我的愛情與幸福,交換哥哥回來。
想要我的什麼全都拿去,只要把哥哥還給我。
這是事情發生後,一直冷靜的我第一次崩潰。

姐打電話來,我說我已經跟導師請假。畢業典禮我不要參加。
我沒有辦法笑著面對同學,沒有辦法看到別人開心畢業。
那通電話,一定把他們急壞了。姐安慰我,要我乖乖,
畢業典禮只有一次,她的畢業典禮爸媽也都沒去,
她說,你很棒,都安慰媽媽,所以你也要堅強。

我還是參加了畢業典禮。同學同情又擔心的眼神。
雄女的傳統,畢業生不會有人制服是乾的。
繞校園的時候,學妹們拿著水桶、水管和水球列隊歡迎。
堂妹還領著她的同學,衝到我教室來再給我淋個痛快。
很好玩的畢業典禮,雖然沒辦法打從心裡開心。

那兩個禮拜,都沒有唸書。發呆,看電視,
搜尋冰箱,想說那些菜要怎麼煮。還玩了很多奇怪料理。
我還想說,反正已經把當醫生拿去交換哥哥了,
不讀書,哥哥回來的機會更大哩。

我討厭一個人待在可以住好多人的大空間裡。
養成一個人的時候即使不看電視也要開著電視的習慣。
我想都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。

媽媽在聯考前的最後兩個禮拜回來陪我。
我們話很少,也許是因為不願意碰觸真相。
媽只是淡淡的說,哥哥很穩定。會躲著我講電話。

聯考3天,媽的同事也一起陪考,還租了考場附近的飯店房間,
讓我們中午可以舒服的休息。
翟梅老師,雖然好久沒有妳的消息了,真的很謝謝妳。

第3天的科目考完,從考場直奔機場前往台北。
一個多月來第一次心情很好。因為快要可以看到哥哥了。
那是第一次坐飛機,還很興奮的盯著窗外。

下飛機,第一個目的地不是醫院而是三伯家,我滿臉的不悅。
才知道,第2天就是哥哥的告別式。先在三伯家過夜休息。
壓抑很久的事實,終於到了不得不接受的時候。
靠在爸的肩膀上大哭。

告別式上,遺體旁,哥哥看起來睡的很舒服。
二阿姨很大聲的兇我,說不可以把眼淚滴到他。
好想伸手拉拉哥的頭髮。看他會不會又貓我的頭叫我笨蛋。
我一直保持微笑,看著哥哥的臉,還有照片。
你要走了,我要你只記得我微笑的漂亮樣子。
而不是哭成醜八怪的腫腫臉。

當天就回到了高雄,捧著骨灰到佛光山上。
跪很久,唸很久的經。參加了好多法會。

放榜那天,正好是父親節,早上在佛光山上。
中午回到家,才翻報紙查榜單。
爸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,恭喜妳。
我想,對爸來說,那是個摻雜許多情緒的父親節。

十年了。這中間,爸媽曾經互相責怪。
離家出走,鐵鍊鎖大門,農曆新年缺席,互放狠話。
已經受傷的人,持續互相傷害著。

意外發生沒有目擊者,現場也看不出來當時的情況。
桃園榮院急診室值班住院醫師,沒有辦法正確的診斷。
哥的意識改變症狀,診斷從酒精、嗑藥,到癲癇發作。
當時警察打電話來,也有問哥哥是不是有這些行為或病史。
一直拖到另一位從北榮來支援的主治醫師來交班,檢查出來,
腦幹出血。是桃園榮院無法處理的重症。
安排轉院,哥的同學自費找了民間救護車,
聯絡後前往林口長庚。在急診室門外以沒空床為由拒絕。
明明都聯絡好的,是因為難度太高,所以不願處理嗎?
再轉到省桃,現在的衛生署桃園醫院。最後到台大醫院。
當時的台大副院長,跟二伯是醫學系的同學。
診斷的結果,勉強開刀,即使手術成功也是植物人。
於是接著安排腦死判定與器官捐贈。

傷心的爸媽,沒有任何的餘力去追究事發的真相,
也沒有心思去追究醫療過程是不是有延誤、疏失的問題。

十年後的現在,我不算幸福,沒有當醫生。也沒有換回哥哥。

其實我的高中成績,要考上牙醫也都還很拼。聯考也考的不如預期。
領成績單的時候還被化學老師巴頭,說化學跟數學考太爛。
考研究所,也是很沒主見的去報考前男友曾說想念的科目。
研究所念的是環境,主攻污染物分析,風險評估。
論文寫的卻是氣喘的環境流行病學研究。
畢業以後,茫茫然沒有特定的就業方向,工作亂找。
但卻好像冥冥中注定,有條線引著我,
走進了醫學教育改革,醫療品質提升的工作領域。

爸說,也許我的力量有限,但還是希望,我的工作能發揮其意義。
爸說,如果當時一開始值班的就是後來那位主治醫師,
有能力迅速做正確的診斷與處理,沒有那幾個小時的耽擱,
沒有在救護車上轉院奔波的耽擱,
或許還有一點希望。即使再小,也是希望。

醫師的能力與態度,轉診制度,緊急醫療體系,醫院體制。
影響的不只是病患的健康與生命,還深深牽動了那個家的一切。

十年前,沒有現在這樣嗜血的媒體,沒有24小時的新聞台。
沒有高張的病人安全意識。沒有比較制度化的醫院評鑑。
沒有逐漸抬頭的醫病關係檢討,也不像現在這樣強調醫學倫理。

那個意外,如果發生在現在,結果會不會一樣,我不敢斷言。
只希望,一路走來,這許多人的心碎,能累積成導引的力量。

ps1.文字表達能力好差喔,這篇可能是我的部落格裡空前絕後長的。
可是還覺得沒表達完。就像一開始說的,記憶已經有些片段了,
我不想把這件事忘記,還記得的都想寫下來。

ps2.一直有個不好意思說出來的怪念頭,
如果哪一天我突然不在了,
嘿,記得要幫我把這個部落格給我的家人看唷。
如果哥哥有日記,他在的時候我不會偷看,
但他不在了,我好想擁有他的日記。
透過日記,似乎可以對話,對想念的人,也許也是種安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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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Response
  1. Jenner Says:

    也許真有那一條線呢,讓你對醫事能作出改革或貢獻,祝福妳~ :)